拉斐尔、透纳、莫奈、蒙克、夏加尔、毕加索、贾科梅蒂……在众多西方美术史上的经典名作这几年纷至沓来浦江两岸的背景下,上海的美术馆行业,如何增强核心竞争力?
从历史的维度看,海纳百川的城市性格培育了上海开放的审美,也形成较完备的艺术生态,场馆一流、观众热情、还有政策扶植、财政资助,造就了火热的艺术氛围。当然,放在全球语境下,也必须看到当下美术馆界仍存在的不足,比如,成为“打卡地”是一些美术馆成为网红的表现,然而,美术馆因何被“打卡”?美术馆如何不再成为商业的附庸或画廊的延伸?艺术教育如何真正推进……
《澎湃新闻·艺术评论》的“全球艺场在上海”系列本期就此继续进行探讨。
“万物的声音”—— 蓬皮杜中心典藏展(二),展览现场,图源 西岸美术馆
2000年之前,上海的艺术场馆屈指可数,但如今这座城市拥有备案博物馆、美术馆近250家,每年举办展览约2000场,接待观众可达2000万人次,在全国均居于前列;新涌现出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西岸美术馆等一批优质文化载体,培育出上海双年展、西岸艺术与设计博览会、ART021艺博会等一批优质展览品牌,推出了蓬皮杜中心典藏展、泰特美术馆珍藏展等一批国际合作项目。这不仅表现了公众对文化生活和精神审美的需求,同时就城市更新而言,融入美术馆的开发模式将迅速提升辐射区域的文化氛围,带动新一轮发展,且一系列的政策优惠,也兴起了美术馆结合商场、社区开发的潮流。美术馆也从单一“美术”范畴,拓展到设计、时装、动漫、建筑等与现代生活密切联系的领域,倡导艺术融入当代生活和时尚文化之中。
丰富资源的置入,美术馆和艺术活动逐渐成为一个社交平台,公众的停留时间变长。这一社交属性延伸到社交媒体上,“打卡”成为了“到此一游”的另一种表达,也正因为“打卡照”让更多人看到艺术的丰富性,继而更多公众走入其中。
美术馆因何而红?成为打卡地,还是打动观众
成为“打卡地”是美术馆成为网红的表现。但与其他打卡地不同,美术馆往往是所在区域的地标,是城市的文化窗口,也是公众的理想所在。所以,对美术馆是趋之若鹜,也证明了文化艺术的魅力和影响力。
然而,美术馆因何被“打卡”?却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2020年,观众在莫奈《日出·印象》前拍照打卡
首先可能因为建筑,一些新兴美术馆坐拥看得见风景的位置,邀请大牌建筑师设计。一开馆便成为城中焦点,媒体争相报道、公众蜂拥而至,形成了巨大的客流。
然而,当建筑成为持续的话题,难免本末倒置,美术馆的空间为的是呈现艺术作品。美术馆的主角是藏品、展览、公教。如果只是停留在找一位知名建筑师造一栋标志性的房子,则成为了旅游景点。
建筑之外,使美术馆成为网红的另一重要原因是展览。目前很多“网红大展”往往是从国外引进展品,尤其2020年以后,在旅行受限的情况下,美术馆将国际艺术家的作品和国外美术馆的藏品持续引入,让市民“足不出沪”便可纵览全球艺术经典,并以艺术带来心灵的慰籍。但也有部分“引进展”冠以拉斐尔、莫奈、葛饰北斋等有广泛群众基础的画家之名,且只需要一两件不太精的原作、配上数十件其他画家的作品乃至复制品,再附上所谓“沉浸式”的展陈,就有可能引发排队人潮、成为网红,这在全世界都是不多见的。
那么,国际上怎样的“引进展”会引起观展热潮?
以邻国日本为例,位于东京上野的国立西洋美术馆、东京都美术馆、上野之森美术馆也以展出西方经典艺术闻名,维米尔、梵高、蒙克的作品均在此亮过相。2019年,在东京“9/35维米尔与荷兰艺术”中,现存已知35件维米尔作品中的9件在展厅内铺陈,其中就包括了荷兰国立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倒牛奶的女仆》。2019年底的“梵高展”展出包括来自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丝柏》、华盛顿国立美术馆的《蔷薇》、荷兰国立渥特罗库勒穆勒美术馆所藏《圣雷米疗养院的庭院》等来自世界10个国家及地区的83件梵高和印象派画家作品,而且场馆内是绝对禁止拍照的,所以即便挤得满满当当,也只是细声讨论,用心发现作品中的惊喜。
东京上野之森美术馆外,“9/35维米尔与荷兰艺术” 展览海报
排队等候观看“9/35维米尔与荷兰艺术”展的人群
在上海看印象派展,同样人潮汹涌,但差距显而易见。一方面原因是上海引进西方经典艺术展的展品大多来自单一国外机构,引进流程要简单很多,展品自然有一定局限。另一方面簇拥的拍照人群,也让观展体验欠佳。“虽然大部分‘引进展’的质量尚属过关,但也有一些展览‘一招鲜’——以一件作品为宣传噱头,通过营销手段吸引公众,再标上不菲的票价。更有甚者将打印作品滥竽充数,蒙在鼓里的观众面对印刷品却还在胡乱感动。不过公众不会一直浑然不知,这种‘一招鲜’的做法,也只能‘一招’得用,最终影响的是公众对行业的信任。”一位上海美术馆行业的资深馆长说。
当然,上海不少美术馆成立不足五年,相比动辄拥有近半个世纪历史的国外一流场馆,尚处于学习阶段,现阶段引进国外美术馆的藏品展,呈现当下艺术从何而来,确实有一定的教育性质和普及意义。但美术馆也需要深入研究为基础,“美术馆是生产知识的容器,一座美术馆如同一位学者,应该有自己的积累和研究方向,如果美术馆没有积累,各种形式的展览都做,那反倒没有记忆点。”复旦大学哲学学院青年研究员鲁明军说。
2004年底的上海美术馆,因为“法国印象派绘画珍品展”的展出,还未开馆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 李向阳 提供
美术馆要彰显学术,不能作为画廊的延伸
除了引进国外展览外,一些美术馆也做画廊代理艺术家的个展。而且目前这是一个“多方获利”的局面,但作为学术机构的美术馆,成为了画廊的延伸,就走偏了。
对此现象,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馆长龚彦也坦言,当下艺术家、画廊、艺术机构之间的关系已经很难理清,但她更提到“凡事有个‘度’,最初就要有清晰的定位和目标。美术馆一定是非商业的、彰显学术的,给市民带去精神上的启发和享受,这是基础,永远不能变。”
2017年,龙美术馆(西岸馆)“詹姆斯·特瑞尔回顾展”观众在作品前争相留影。
不可否认的是,部分民营美术馆试图构筑着“学术游戏的谎言”,造成如今局面艺术家也有一定的责任。因为比起在公立美术馆,办个展不仅门槛高,或还需捐赠作品作为馆藏,不少民营美术馆则附带收藏资源,能为艺术家和画廊带来直接的收益,且同样能产生不错的社会效应,导致部分民营美术馆以画廊为主导的艺术家个展已排期至后几年,这指向了一场艺术生态的危机。
虽说艺术家如果没有画廊的帮助,很难进行商业化,这并不是意味着艺术家被画廊左右,两者应保持互相促进的关系。但是,画廊及其背后的藏家却构成了一套顽固却又看不见的体系。“国内藏家买作品不是买‘风险’,而是买‘保险’。当其拿捏不准想要入手的作品到底会否升值时,艺术家的履历成为一种价值评估体系,导致大牌艺术家机会越来越多,美术馆也为之锦上添花,这对艺术的生态不利。”鲁明军说。
如此种种,造成专业人士对美术馆的期待变小,展览难以引起讨论,也少有人关心其真正的意义。但美术馆不是孤立存在的,需要在艺术系统内部引发一定的反响,展览也需要考虑艺术家、策展人、艺术研究者如何评论。“评论的声音对机构和艺术家都是有益的,是一种交流的练习,艺术批评和争议是可以促进进步的。”龚彦说。但现在艺术媒体和艺评人大多扮演“报道者”和“赞颂者”的角色,鲜有真正挖掘艺术现场、发出有自己态度的声音,导致了艺术评论的缺失。
以教育助推艺术人才,完善艺术生态
虽然目前上海的美术馆行业尚有瑕疵,但瑕不掩瑜,场馆一流、观众热情、还有政策扶植、财政资助,造就了火热的艺术氛围。国有美术馆立足美术史梳理海派艺术传统、民营美术馆以其开放性将国际上处于创作高峰期的艺术家带到上海,让美术馆与国际艺术潮流紧密联系。尤其在疫情之后,美术馆从线下来到线上,全景观展、在线讲座、直播导览等线上活动的持续推出,打开美术馆的多重页面;美术馆也走入社区,以“在地”的方式建立起艺术与公众的联系。
Art021上海廿一当代艺术博览会
但是无论是国有还是民营美术馆,都面临着如何培养和留住人才的问题,美术馆应该成为年轻策展人和艺术家的助推器。“但如今展览内容趋于同质化,年轻艺术家的机会并没有变多,尤其实验的、批判性的作品正在变少。”策展人施瀚涛说。
根本上,培育年轻艺术家和策展人,也需要教育的积淀。上海曾经是中国最早开展艺术教育的城市,20世纪上半叶曾拥有过中国重要的美术学校。但如今,与北京、杭州等城市相比,上海在建设一流的美术院校方面仍在较大差距,而中等美术教育也存在着一些断层。
喜马拉雅美术馆原馆长王纯杰曾认为,“缺乏一流的美术院校和研究机构,这就难于会集重要的研究型艺术专家、学者。缺乏艺术理论、艺术史、艺术批评专家们,艺术家的生存发展只能单打独斗,形影单薄。这也是上海艺术发展的另一个软肋。除了培养大量的艺术人才,如何吸纳中外艺术家来上海创作和生活是另一个突出问题。”
由伦敦泰特美术馆与上海博物馆联合举办的“心灵的风景:泰特不列颠美术馆珍藏展(1700-1980)”, 2018年。
正如一位资深艺术从业者所言,无论是做美术馆还是做艺术,都需要使命感,艺术是理想不是生意,做艺术要明确自己的发心是什么?需要警惕一场展览过后只留下照片和资本的痕迹,没有留下真正严肃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