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议楷书
文/黄惇
楷书这个名称是后来出现的,又称为真书、正书。严格上讲真书和正书都不能专指楷书,楷书有楷模的意思。
楷书最早出现的时候没有这个词。我们看南朝的书籍,上面讲某某人擅写隶书,这个隶书都不是讲的八分书,也不是讲的汉隶,就是讲的楷书。比如说王羲之《黄庭经》、王献之《洛神赋》,我们看到唐代的张怀瓘、孙过庭在文章里讲的隶书还是指楷书。从汉代隶书到像王羲之一类的楷书发生变化的过程当中,有一个微妙的渐变过程,不是一天当中突然变的。就像以前的小女孩扎两条辫子,什么时候变成现在的扎一条辫子啦?不好讲,因为现在还有扎两条辫子的。
▲晋 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宋刻旧拓剪裱本
体势秀逸,灵秀流美,颇有“迟行缓步”的闲雅之态
由于隶书到楷书形态转变的时候,有一种迹象。举个例子,就像从猿到人的发展,人能够直立,但在直立之前肯定是爬行和直立相结合的,在之前可能是爬行,我们就用这个直立来作猿和人的区别。我们总要找一个界限来证明隶书和楷书的变化,隶书由横画、竖画、波挑三种基本形态,我们找一个标准型的楷书来讲,有“永字八法”,隶书除了横画、竖画、波挑,其他没有了,楷书转化为撇、捺、钩、点、折,这些在汉隶里面有没有呢?有点,但没有从“画”中独立出来。
从隶书到楷书,中间有个过渡阶段。一般说《谷朗碑》是楷书,因为它有楷书意味,但我看是隶书。比如东晋《爨宝子碑》不是标准的楷书,是隶楷之间的一种东西,处在魏晋十六国阶段。
▲ 《谷朗碑》局部
怎么判断它是隶书?怎么判断它是楷书呢?找标准器,如果它的点画还没有到点和画区分开来,那肯定是隶书,如果它已经有局部区分了,结构还有隶书的味道,我叫它楷隶或隶楷。以量来判断,是三七开还有七三开。有人看到一个楷书笔画就说是楷书了,这不行,这在汉简里就有很多,有很多楷书点画。
从类别上来讲,我认为楷书时代的确立在东晋,东晋是楷书的成熟时代。人18岁成熟,如果一个人事业有成,40岁到达了高峰阶段。汉末、三国时出现种繇、胡昭,他们的楷书不成熟,到王羲之成熟了。
有人问我,你到哪里去找晋楷啊?我说《智永千字文》,他说明明是陈隋间的和尚写的,怎么是晋楷呢?我说他学的是晋人的字嘛!就像我们现在有人写柳公权的字,他写的还是唐楷。智永写的是晋人的楷书风格,所以我将《智永千字文》也称为晋楷。
▲ 智永《真草千字文》局部
楷书可以分成三大类,第一大类是晋楷,第二大类是魏楷,第三大类是唐楷。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以后才形成真正的面孔,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后和南方交接,比如《嵩高灵庙碑》从结体和用笔跟隶书保持着密切的关系,而南方早前100年在文人手下已形成楷书。
王羲之时代,我们没有看到一块楷书墓志。
从碑刻看来,到南齐的初期和刘宋的末期才出现标准的像王羲之那样的楷书。北方最主要的是魏碑,那么《广武将军碑》是不是不算魏碑了呢?是的,严格讲,它们不是魏碑,《广武将军碑》是十六国时期前秦碑,这样的话《好大王碑》更不是,它是东晋时期的,也不是楷书,是隶书。有两句话,叫做“平画宽结”、“斜画紧结”。
一个横画是判断是不是楷书的重要标准。
为什么我要以孝文帝迁都洛阳作为界限呢?《好大王碑》,平画。《广武将军碑》,平画。《嵩高灵庙碑》,平画。一到《龙门二十品》,斜画。最早的《牛橛造像》,后来的《始平公造像》、《杨大眼造像》都有斜画紧结的特征。孝文帝迁都以后的魏碑以哪些为代表呢?比如《龙门》、《芒山墓志》、《张猛龙》、《郑文公》。
▲ 《始平公造像》
东魏、西魏时期的复古现象很严重,后来又写隶书了,隶不隶、楷不楷了,因为这个现象的存在,所以不能糊里糊涂地讲北朝时期的书法都是隶书到楷书的过渡期,北魏孝文帝时期魏楷已经很成熟了,东魏、西魏到北齐、北周是复辟、复古,它又回到了平画宽结上去了。就好像人有返祖现象,某个地方长根毛,但绝对不能说人类还没有成熟、是猴到人的过渡时期。
到了初唐时代,楷书如《孔子庙堂碑》、《九成宫》、《道因法师碑》……初唐是南北交融、以南为指归,唐太宗喜欢王羲之。
初唐的楷书不是唐代楷书的标准器,它主要偏近于前代的晋楷。什么原因?不是结体,是笔法。初唐的楷书到褚遂良才有很少量的华饰现象,薛曜也有华饰现象。
▲ 褚遂良《雁塔圣教序》宋拓局部
初唐的楷书既然是晋楷的延伸,所以它的笔法与南朝文人书法家笔下的楷书是一脉相承的。用笔真行相通是它的主要特征。传世摹本与刻帖中被确认为王羲之行书作品中有许多这种楷书,比如《奉桔》、《平安》、《快雪》、《丧乱》、《孔侍中》、《官奴》、《兰亭》等等。又可于《万岁通天帖》中王羲之《新月帖》、王僧虔《太子舍人帖》以及《智永千字文》中窥及这种真行相通的笔法。
严格地说,这一时期的楷书笔法,正是从行书的笔法中整理出来的而定型的。字型大小,约为拇指大小上下,用笔一拓直下,起笔、落笔都没有强烈顿挫,转折灵便,笔画间注重承传启合,书写的速度相对于中唐楷书也要快得多。这一切在初唐以欧、虞为代表的楷书中看得尤为明显。
碑刻作品,从南朝的《刘岱墓志》、北魏的《张玄墓志》、隋代的《龙藏寺碑》,到欧阳询《九成宫》、《化度寺》、虞世南《孔子庙堂碑》都属于这个范围。即使是褚遂良的楷书碑刻,以及古人十分推崇而今人不太熟悉的《文皇哀册》,莫不是以真行相通之笔法完成的杰出楷书作品。
当然必须指出,初唐的楷书作品较之前代并非完全没有自己的特色,而是说大风气未变,审美倾向和当时的用笔仍然是二王系统,所以初唐的楷书依然是晋楷的风范。
▲ 从左至右分别为:颜真卿书《郭虚己墓志》《王琳墓志》、徐浩书《陈尚仙墓志》
说到初唐楷书自己的特点,一是初唐四家在结字上各有个性,即欧、虞、褚、薛均能在楷书上明确反映个性的追求。二是褚为欧、虞的传递者,薛又为褚的传递者,但在这两人的作品上,已渐露欲离晋楷传统笔法的端倪,也就是渐欲从行真相通的笔法中,更加确立楷书独立的用笔规范。其主要表现在褚、薛楷书在起落用笔上出现的“顿挫”,字形也较欧虞向大的方向发展。其中薛稷犹显。《信行禅师碑》上接欧氏险峻,下开柳公权挺劲,笔划的承传启合也有所减弱,而笔划起落处之顿挫加强了。但与柳书相较却依然感到他的用笔中真行相通的流动感。
▲ 薛稷《信行禅师碑》局部
简单地说,初唐楷书以欧、虞、褚、薛为代表,包括《大唐王居士砖塔铭》,直到盛唐魏栖梧所书的《善才寺文荡律师塔铭》,张旭所书的《郎官壁石记》,这种以晋楷为法的风气尚未改变。通过比较不难发现,以颜真卿为代表的中唐楷书出现之前,初唐的楷书从用笔方法到结字准则都还在晋楷的笼罩之下。
我这里并不以笼罩为贬意,只是想说明初唐楷书确与中唐楷有明显的差异。甚至字型的大小也由这种用笔法和风格决定,所以初唐没有大楷,只有中楷。传世褚书《大字阴符经》绝非初唐人手笔。
中唐楷书一系,指中唐以后产生的与初唐用笔、风格都有区别的楷书。虽然它源出晋楷一系,并同样受到南北朝时北风之影响,但在笔法以及审美意味上都与前代不同。颜真卿楷书以及直接派生出的晚唐柳公权楷书为主要代表。其特征一是字形变大,字型也变得方整。最大的作品像《大唐中兴颂》,一般大小如《颜勤礼碑》、《玄秘塔》等。二是强化起笔、落笔顿挫,在横、竖画的两端,在点、钩的顿挫挑剔上,都明显地复杂于以往的楷书。
▲ 《多宝塔碑》局部
这是历史上各体文字演化到高峰阶段都曾出现的装饰美化现象,金文大篆的肥厚点团笔画、小篆中的鸟虫篆、隶书中精美定型的波挑与掠笔都是这种装饰美化的表现。我们称之为“华饰”现象。颜柳楷书作品主要是大楷,这是初唐所没有的。代表作品如颜真卿的《大字麻姑仙坛记》、《颜勤礼碑》、《颜家庙碑》、《八关斋》,柳公权的《神策军碑》、《玄秘塔》等(颜真卿早期作品中楷《多宝塔碑》、柳公权中楷《金刚经》也具有这种特征)。
字型展大,必然容易空乏,加上刻碑又必然渗入当时碑刻行业的某种工艺风气,这就导致了在笔画端头增加美化的成份。
字型展大用笔速度也必然减慢,原来真行相通的笔法及点画间流贯呼应的笔势也因此发生了变化。点画本身的独立性加强了,流贯性减弱了,只能在点画的端点上存有笔意,所谓笔断意连。我们尤其在这里强调指出的是,这种楷书与行书笔法已相去甚远。
▲ 《玄秘塔》局部
当然,颜柳楷书的华饰,尽管与历代各体文字出现过的华饰具有同等美术化的特征,但并没有减弱书法的艺术趣味,而完全变为规范程式的美术字。两人均为娴熟掌握二王系统笔法的文人书家,所以华饰之中仍具个性,并表现了一种雍容、宽博、峻挺的时代特征。只是在他们之后,这种华饰现象才被规范划一,并为后来宋代活字雕版印刷字模所程式化,而一直沿用至今。但其初在中唐书法家手中,这种华饰仍是具有艺术意蕴的。
千年来学习唐碑楷书者,有意无意已将这种成份看成是一种风格,并在用笔上多有做作,这是历史,无须多加指责。但若剥去外壳,窥其本来面目,弄清唐代不同阶段楷书与行书笔法的关系,我想不仅是有实际意义的,也有助于我们更真实地了解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