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到杭州开会,开会的间隙,我同朋友一起溜达到杭州吴山花鸟市场,去看一家一家石商店铺里的美石,是件极愉快、极放松的事。
转着各家铺子,不时发现“性价比”合适的印石,我就买下来,提包越来越重,兜里的钱越来越少,见了好石头,欲罢而不能,人有此石癖,也累及一生,苦也在斯,乐也在斯……走进一家全是青田石的店铺,老板兼销售兼印纽工艺师,是一位50多岁的人,一脸枯树皮色,两手像鹰爪,指关节变大,一看就知道是个干了半辈子活儿的人。交谈之间,说到刻印纽他会两眼放光,搞起价钱来他说话一镢头挖个坑,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可以看出他骨子里是个手艺人而不是个生意人,倒是挺可爱的。他拿出大印让我看,一下子吸引住了我。那是比较干净的普通青田石,印面8厘米见方至10厘米见方之间,一律刻四不像兽纽,很像戏剧舞台上摆放的皇上玉玺,纽刻得虽然属较俗的工艺活,但还算平实可看。我喜欢刻青田石,喜欢单刀走过去石花迸裂的效果和声音,享受驶刀石上时心中的畅快。面对这些大块的青田石,顿然勾引出我刻印的欲望,一下子买了30多方大石头,付足了钱,让石商给我运到北京。
回到北京,盼望着快运公司把石头运来。石头终于来了,我用铁杠把木箱打开,迫不及待地打开每个印盒,摩挲着一块块巨石。那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自己共刻了35方印,其中6方不甚满意,29方认为可以,成功率非常之高。石头刻完了,一下子松下气来,心里空荡荡的,回头看去,一个月似梦一般地度过了,如痴如醉地刻,如神魔附体般,完全身不由己,有时眼与手、颈与肩已极度疲乏,但鬼使神差不能自制。印刻完了,数十方巨印陈于案头,虽为雕虫小技,然白发老夫颇有顾盼自雄的得意,斗室踱步,自觉青春又来,吟成句一首:
栉风沐雨韶华摧,不信青春唤不回。
刀射秋霜眸似月,心凝止水思如飞。
胸中谁可藏丘壑,腕底我能走迅雷。
印就款成朱墨灿,轻狂自谓古今谁。
篆刻本为方寸之间的艺术,每每在案头玩味品读,印面不可太大,太大则不似印,会失去篆刻艺术的独特韵味,显得粗野而失古雅,怒张而失含蓄。所以我很少刻大印,最大的印面也不超5厘米见方。如今篆刻从书画作品的附属中走出来,表现出独立的价值,从文人的书斋、案上走了出来,在高大的展厅中作壁上观,此种变化使篆刻艺术的审美从“读”变化为“看”。“读”是用心来读,读篆法结构的美、笔势刀势之美,品读细节,品读内在的韵味;而“看”是用眼来看,看作品大的章法形式,看刀笔的表现力,品味作品外在的气势。由读到看,由重细节到重大的形式,由重韵味到重气势,审美的变化使篆刻的种种技法与形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于是人们开始刻巨印,这是篆刻走向展厅后的审美需要,是篆刻艺术独立性的表现。但刻毕竟是微观的,放大印面也要有一个度,我把大印印面定在10厘米见方以内,不可再大,太大了没有了印味,成了文字的版画。并且从刻制工艺上来说,10厘米见方已是极限,仍可恃腕力指力之强,一刀走完一个笔画。再大了,就不是刻印,而是凿印,失去了以刀刻石的痛快畅达之感,也就失去了刀刀生发的节奏之美,失去了笔意刀意,就成了工艺制作。


刻巨印难。不刻不知道,实践过才深刻体会到难。一难在于磨石头,印面太大,手工把石面磨平费时间、费力气、费砂纸,如有石钉则更难,如刻完了但不满意需磨平再刻,则难上加难。为了力求每方都成功,很多印我采用旧作新刻的方法,取旧作中章法构图满意且放大后会更佳的作品在巨石上“复制”。虽云复制,实于用刀及气象都有新意,章法构图在旧作的基础上也有新变,此举提高了成功概率,力求不再二次磨石头。二难在于刻制,人到老年,腕力指力无法与当年相比,鼓努为力,长笔画一刀直下,确实对我是个考验,再加上天然石材不可能完美无缺,对于石面上的石钉、裂痕及不均匀的坚硬之处,要在印面设计时尽量绕开这些麻烦,实在无法绕开者刻制时就需要打攻坚战了。有时遇了坚石,一画未能刻完,数次易刀,强攻之下,指关节疼痛不已。还有一点就是根据每方印石性不一,而预先考虑其与风格表现的关系,力求因势利导,事半功倍。三难是对点画刀笔的质感难以把握,刻大印与刻小印不一样,要重大效果,也要重细节,但大效果的表现是首要的,要在清爽之中有模糊,气息古厚但不可浑浊,线质爽健又要苍劲,要行刀起止脉络清晰,石花斑驳中见金石气,要厚而不滞,威而不猛。刻制技法不拘于一端,可刻,可凿,可修,可做,但以不露痕迹自然天成的效果为归依。再有一难,难在钤印与展示,钤盖大印不能用盖小印的办法,部分技法要从拓制版画的技法中汲取。我将刻好的大印集中作一批钤盖,将印泥放在作餐具用的平底大盘之中,印泥要好,印泥在印面上要蘸得均匀不留空处,然后将蘸满印泥的大印印面向上放好,将平洁而有拉力的钤印纸覆在印面上,然后用日本买来的印版画专用磨压片在纸背后磨压,印出的印模既要厚重清晰,又要保持刀锋石趣的细节,保持下刀生气勃勃的神采。30方印,每印钤盖5枚,干了一整天,所幸钤盖中弃去的废品不多。将来展示,不能像过去将许多印模贴在一幅印屏之中,而是要在一个画框中只放一印一款。这样的展示方式适应在展厅空间中的“壁上观”,使每方印的独立性更为彰显,读者可对每方印细细品读,在展厅里的移步换景中既能品读每方印的独立之美,又能通过许多独立的印作体会到整体的创作风格。


大印的特点在一“大”字,不独块面大,重要的是要气象大。如李白的诗,纵有不工处,也自旷朗天放、气象恢宏。王国维评李白:“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这气象可感而不可状,可会而不可求,虽出天资,亦为积淀,虽为艺境,亦是人格。此为形而上者,就形而下的印面来说,大印要醒目而不必烦琐,要团聚而不可散漫。在书法创作中古人说写大字难于结密,小字难于宽绰,篆刻如也,大印要团聚,小印要意态舒和。多字印文的大印宜于表现功夫,但印面章法容易平庸,故多字大印不可多作。常见当下书法创作中有将小字分块连缀而成八尺条幅者,实是小字连篇之作,不能算是大幅鸿篇,篆刻亦然。当下日本篆刻也喜作大印,然而日本的大印虽章法醒目、刀痕明快,形式上也有大气势,但缺乏的是中国篆刻的灵魂——“金石气”,而中国篆刻形式的自然博大与意象的渊深并重,更重内蕴的气象。(附图为李刚田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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