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谦四十二岁小像
赵之谦的生平与篆刻艺事
孙慰祖 张钰霖
摘要:在晚清书画篆刻史上,赵之谦以其金石书画的多方造诣而享有盛名,尤其篆刻一艺,汲古开新,为六百年来橅印家立一门户。本文结合赵之谦生平与艺事,对其篆刻艺术的“源”与“变”进行了深入探讨,根据部分新见史料加以考实,点明其篆刻早期由“浙”入“皖”、追晋摹汉,到同治以后眼界拓开、印外求印的几个转折关节,并结合篆刻审美与取鉴的“古拙”“浑厚”“笔墨”“巧拙”等观念,对其印学思想做一梳理和阐发。
关键词:赵之谦篆刻 晚清 金石书画 印外求印 印学观
悲盦(附边款 印面)
2.1×2.1cm
选自《君匋艺术院藏三家名印二百品》
在晚清艺术史上,赵之谦是一个不可绕过的名字。他学富才高、名动公卿,却四上春官不第,始终失意科场;他孜孜以功名仕进、学问事功为志业,却沉沦下僚,为五斗米折腰;他一生刻印赋诗学文字,本为寄情之余事,无意以之自存,但身后却以金石书画之艺卓然名家,传誉后世;他盛年息刀,却以未及五百的创作数量,为晚明以来篆刻家开辟了审美与实践的新境界。
道光九年(一八二九)赵之谦出生于浙江绍兴开元寺东首大坊口赵家。据家史记载,其祖上本为宋宗室族裔,徙居绍兴后累世以经商为业,“擅越中华腴名数百年”。(李慈铭《越缦堂日记》)童年时代赵之谦在经济殷实而又富于藏书的家庭中获得了良好的教养。他自幼启蒙,习诗古文辞,稍长研修宋学,遍览群籍之余又习弈、鼓琴,喜好绘画,未及弱冠即以才艺有声于乡邻。其间师从越中名儒沈霞西(复粲)为金石之学的经历,尤其对他一生的学术旨趣、治学路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但十余岁后,赵之谦不幸迭遭家变,早失怙恃,面对穷困窘迫的境况,他不得不早早担负起维持家计的重任,从此决意以功名求仕进。
如今是云散雪消花残月阙 俯仰未能弭寻念非但一
(附边款)
4.3×4.3cm
赵之谦于道光二十八年(一八四八)入府学为生员,咸丰九年(一八五九)成举人,以文才得到绍兴知府缪梓的赏识,延入幕府,前后约七八年时间,除了见习经世资政之术外,也为他治学为文和人生进阶拓开了一条道路。在此期间,因太平天国战事的影响,赵之谦随缪梓转徙于宁波、杭州、衢州等地。公牍之余,他与友人切磋学问、探讨金石,也使得他有机会观赏到各地私家所藏碑帖书画与古印,眼界得以拓开。他与后来在书法上受到很大影响的胡澍成为同门知己,即在缪幕时期。
咸丰十年(一八六〇)杭州为太平军所破,缪梓守城战死。为避战乱亦为谋食,次年赵之谦先是南下东瓯,复又航海入闽,其间以军功保举未成。同治元年(一八六二)四月,赵之谦在福州获知故居已为焦土,妻子病殁,次女、三女亦夭折,他痛不可遏,更号“悲庵”,刻下了“家破人亡,更号作此”的边款,又以“如今是云散雪消花残月缺”一印倾诉悲苦的心境。但不幸的遭际并未消解赵之谦的功名之念,离瓯北上前所刻“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一印,即是他的明志之作。
生逢尧舜君 不忍便永诀(附边款)
3.5×3.5cm
以绥私印(附边款)
1.1×1.1cm
周星誉印
2.5×2.4cm
上海博物馆藏
王履元印 季欢(附边款)
2.0×2.0cm
定斋(附边款)
2.5×2.5cm
赵孺卿
2.0×2.0cm
汉后隋前有此人
2.8×2.8cm
锡曾审定(附边款 印面)
1.9×1.9cm
君匋艺术院藏
锡曾印信(附原石 边款 印面)
2.2×2.1cm
君匋艺术院藏
同治元年,赵之谦入都赴考,此后十年间四上春官均不第。居留京师时期,他结识了不少金石文字之交,尤与魏稼孙、胡澍、沈韵初等挚友相晤为乐。考订碑版,商略金石,赏奇析疑,晨夕无间,赵之谦也以学博识精闻名都中。同治三年(一八六四),赵之谦因周星誉引荐得识潘祖荫,二人共研金石,往还频密。赵之谦心系仕进,收藏宏富的潘祖荫对他学问、艺事的长进也多有助力。
同治四年(一八六五),赵之谦再次落第后得授国史馆誊录,自此奔走南北,以书画之技筹资捐官。同治十一年(一八七二),赵之谦以国史馆誊录议叙知县分发江西,候任期间奉委参与修纂《江西通志》,并总司编辑之责。光绪三年(一八七七)起,赵之谦先后实授靖安、鄱阳、奉新、南城知县,他为官干练,仁爱治民,且颇有德政,显示出早年幕府生涯的实务功底,也实现了作为儒士的经世理想。但晚清下层政治生态之恶劣,令赵之谦身心俱疲,其后又遭遇了继配陈氏夫人病逝的打击。光绪十年(一八八四)中法战争爆发,带来益加沉重的兵差劳役,赵之谦终因操劳过甚以致旧疾复发,卒于南城任所,时年五十六岁。
赵之谦生活的时代,正是晚清帝国内部积重难返、对外遭遇列强扩张的特殊时期,一部分知识分子已经开始试图以较为开放的态度认识和学习西方科技文化,但赵之谦对此十分隔膜,其思想状态基本停留在旧式官僚的层面。宦游江西十年,其所作所为也并未跳出晚清官场常态,称其“勤慎”可矣,要以政绩立名传世,在名臣志士辈出的晚清同光年间,显然还缺乏有足够影响力的建树。这对于专意仕进的赵之谦来说,不能不是一个遗憾。
在中国传统的儒家价值体系中,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是文人士子孜孜追求的功业。赵之谦对于治学、著述始终抱有极大的热情,然而多年奔走南北、缺乏安定而供给充足的治学环境,对他的学问事业带来了很大的影响,也使数种已成稿的著作散佚无存,如《见意书》《说柁》《称举通释》及部分早期诗作。早在少年时他与友人孙古徐立意搜辑珍本秘籍刊刻丛书的计划,也因故中辍。太平军攻陷绍兴,所收珍本古刻尽付劫灰。离乱之世,赵之谦的学术理想受到的挫折不止于此。早年发愿为编纂《补寰宇访碑录》而搜得的碑版拓片千余件,在南下东瓯前后毁于兵燹,至同治三年(一八六四)方成书刊行,但所录资料己难达到海内无遗的程度。同治四年(一八六五)开始编撰的《汉学师承续记》,是赵之谦在传统学术领域最为重要也最见功力的著作,在写作的立意、视野、史料采择和写作义例方面都比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更为出色,并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然而此书在赵之谦生前并未刊行,稿本散佚严重。现今留存的赵之谦著述,尚有《章安杂说》《补寰宇访碑录》《六朝别字记》《勇庐闲诘》《张忠烈公年谱》《缪武烈公事状》《悲盫居士诗剩》《悲盫居士文存》等,另有主持或参与辑刻的《滂喜斋丛书》《谪麐堂遗集》《斅艺斋遗书》《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丛书》以及在江西参与编纂的光绪《江西通志》。颠簸动荡的人生境遇和为生计所累的苦况,使得赵之谦难以完成呈现学识积累和学术思想的著述;部分著作在其身后才陆续整理刊行,流传未广、影响不大,从而造成了赵之谦在世时学者身份的相对弱化。
为赵之谦身后留名的,恰恰是被他目为小道的金石书画之艺。
赵之谦是一位早熟的艺术家。他习绘画始于幼年,创作上得名也最早,三十岁前后已表现出沉厚扎实的造型写生技法、丰富多变的色彩运用和出色的水墨表现能力。杰出的艺术天赋,游历多方、饱览名迹的际遇,坚实的创作实践,是赵之谦绘画早具成就的原因。他主张“取北宗意向,学南宗法则,凡派皆合,于是可悟”的创作理念,博采兼取,并融入个人书法的笔墨、气势,给他的绘画作品带来了遒美劲健的金石意趣。他创作的《瓯中草木图》《异鱼图》《瓯中物产图》及以萝菔、仙人掌、山芋、端午节物、七巧板等为内容的作品,跳脱出宋元以来的传统文人画趣味,更多接受来自“扬州八怪”的影响,凸现了他在师古、师心之外崇尚师法自然的理念,也给后来的“海派”绘画以深刻启发。赵之谦在《章安杂说》中提出的绘画“拙野分境”说,现在看来仍然是颇有价值的理论见解。
鹤庐(附原石 边款 印面)
2.2×3.8cm
君匋艺术院藏
魏锡曾收集模拓之记(附原石 边款 印面)
2.3×2.2cm
君匋艺术院藏
在同治纪元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绘画、书法成了赵之谦维持生计、结纳友朋、社会交往与应酬的主要手段。同治四年(一八六五)至同治十年(一八七一)间,他辗转于绍兴、杭州、台州、温州及苏扬等地,鬻艺访友,兼为捐官筹资。至于他的海上因缘,早在咸丰八年(一八五八)致友人胡培系信中就有“明春拟游沪上,半快眼福,半觅衣食……”。(《赵撝叔手简》)虽然是否成行不能确知,但同治十年(一八七一)四月所作《墨梅》团扇署款“葵衫仁兄同客沪上”(《二金蝶堂遗墨》),正是赵之谦离京返乡的经游之迹,也是他可以确定的一次海上游踪。查考现有史料,虽未见赵之谦有较长时日的居沪记录,但在他身后不久,沪上已“墨迹流传,人争宝之”(杨逸《海上墨林》),早期流入东瀛的赵之谦作品,也多来自海上。赵之谦开创性的金石画风和书风,以令人面目一新的格调,对近代海上艺林尤其是一部分寓沪浙籍书画家群体产生了深入而直接的影响。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人们将赵之谦推上了海上画风先导者的地位。
丁文蔚(附边款)
2.1×2.0cm
上海博物馆藏
相比之下,赵之谦的书法艺术成就更为突出。其书初从颜体入手,早年对于二王、黄庭坚、赵孟頫等均曾有过深入的研习。他善于遗形取神,以自己的秉赋化而出之,大量接触金石碑版的学养积累以及对诸家风格的吸纳融会,使其面目为之一变,呈现出纵横放达、朴率自然的书风,晚年笔力愈趋沉雄劲健。如果说邓石如以隶书笔法作篆的创作实践突破千年藩篱、为清代篆书开一新面,以赵之谦为代表的北碑书风则融碑意于篆、行、楷,变方朴严整而为遒劲流美,不但进一步落实了碑派书法的审美理念,而且促成了清代书风由“帖”向“碑”的融合与转型,成为清末碑学潮流中具有引领地位的大家。
同治二年(一八六三),胡澍在为《二金蝶堂印谱》所作序言中,对赵之谦的印艺作出了如下评述:
吾友会稽赵撝叔同年,生有异禀,博学多能,自其儿时即善刻印,初遵龙泓,既学完白,后乃合徽浙两派,力追秦汉,渐益贯通,钟鼎碑碣、铸镜造像、篆隶真行、文辞骚赋,莫不触处洞然,奔赴腕底。辛酉遭乱,流离播迁,悲哀愁苦之衷、愤激放浪之态,悉发于此,又有不可遏抑之气。故其摹铸凿也,比诸三代彝器、两汉碑碣,雄奇噩厚,两美必合。规仿阳识,则汉氏壶洗、各碑题额、瓦当砖记、泉文镜铭,回翔纵恣,惟变所适,要皆自具面目,绝去依彷。更推其法,以为提款,直与南北朝摩崖造像同臻奇妙,斯艺至此,敻乎神已。
胡澍是与赵之谦相知较早、相处最久的同门知己,他的评述可以说是对赵之谦印艺构成的一篇精要解读。
沈氏金石(附原石 边款 印面)
2.4×2.2cm
君匋艺术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