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把漫无边际的闲聊称之为“开无轨电车”,作者和画家谢春彦的“无轨电车”,从刘旦宅到屈原《离骚》,再到教两个小人读书作文,淡淡的上海闲话间,从艺术到文人再到文脉,念念在兹。
初夏日子,得了一点永康的名物,五指岩姜,一匣子甫临市的新姜,嫣然粉红,鲜得赛过灵芝仙草。抱着nana,呆看了几眼,原来姜这种东西,竟拥有如此娇嫩高甜的前世。清早晨起,心狠手辣榨取的那杯果汁里,搁了一寸新姜进去,平平无奇的果汁里,顿时有了一缕神,凛凛立在那里,久久不散,于溽湿闷热里,如一柄扬眉出鞘的剑,果然好。
春彦的电话打进来,妹妹啊,侬早饭吃过了吗?兄妹们的无轨电车,初夏日,直接开进刘旦宅先生屋里。
刘旦宅(1931~2011)
刘先生是我大哥,满容忍我,伊脾气大,没几个人好跟伊讲闲话。刘先生屋里规矩森严,待人接物,简直有宋人遗韵,赞是赞得来。刘先生到了晚年,样样东西都戒掉了,戒得干干净净。先是拿烟酒戒掉了,再拿茶也戒掉了,再后来,画图也戒掉了,偶尔写写字,到最后,写字也戒掉了,不写了。我去刘先生屋里看伊,伊只做一桩事情,看报纸,一张《文汇报》,看几个钟头,伊跟我讲,伊连中缝都一字一句看。我满震撼的,刘先生年轻时候,是多少欢喜画图的人,常常在火柴盒上面画速写。人老了,萧疏起来,可以如此万念具灰,一切不在眼睛里,妹妹,这是什么境界?
刘旦宅作品
白居易这个人,满啰嗦的,有一眼眼神经病的,样样事体要没闲话寻闲话写首诗的,不是首首都像《长恨歌》《琵琶行》那么好的,有时候写得清汤白水也有的。伊有两句诗,我背给侬听听:
“薄有文章传子弟”
这句还好,没啥稀奇,后面一句么,老魁了:
“更无书札答公卿”
满神抖抖,满气派,满对我山东人脾气。
妹妹,今朝跟侬讲讲我两个小弟子好吗?两个上海小人,莺声滴沥读离骚,满赞的,跟侬讲讲。天气满好,妹妹侬出来走走好不好?电话覅打了,隔半个钟头,阿拉思南公馆碰头好吗?不急不急,妹妹侬换件好看衣裳,我等侬。
两个小人(前排左二宝宝,左三嘉函)读《离骚》
半个钟头之后,与春彦坐在了空无一人的思南公馆,清晨的晓露,犹在树叶上。
我有个学生,王卫,读书不哪能用功的,安徽人,眼光好的,老早老早,伊就看中徽派建筑的老宅子,人家不要的老宅子,伊统统去拆了来,收藏起来,前前后后,收了一百多套,不得了。我比伊有文化,但是我没伊有眼光。眼光这种东西,妹妹我跟侬讲,不是后天的。我记得伊早年收一套徽派的状元楼,不过一万块,现在侬试试看?伊还收过一套四川那里的老宅子,明末清初的,全楠木的,结棍得来。王卫待我交关好,我七十岁生日,伊跟我讲,老师,侬到我这里来过生日。伊有个闻道园,弄得满好。那天呼朋唤友,来了闻道园里写字画图弄白相,夜里王卫拉了一小卡车焰火来,来了厅堂前面的水面上,放焰火给我祝寿,放了足足一个钟头,妹妹,我开心啊。
离骚读本
王卫有个小女儿,叫宝宝,那个时候还小,十岁都不到,我们大人白相,宝宝在园子里到处串来串去,皮得像只兔子。这个小人,画图画得好,胆子大,我跟伊一道画写生,我还没想好怎么画,伊已经一半画好了,我画不过伊,伊出来的画,像大师级的作品。我一直讲,人的童年,满像人类的童年,没有被污染过,出来得元气淋漓,一锄头下去,挖出来的,统统是天才。妹妹,这种东西,我很看重,这种小人,我很尊重,伊是我的小师傅。
有天我在写字,宝宝跑过来跟我讲,爷爷,你教我古诗好不好?
我看看小人,跟伊讲,学伊做啥?没用的。你妈妈叫你来跟爷爷讲的?
宝宝讲,不是,爷爷你教我好不好?
我跟小人讲,古诗很难的,窗前明月光,清明时节雨纷纷,这种简单的没劲的,爷爷不教的。
宝宝跟我讲,爷爷你教我最难的。
我跟宝宝讲,爷爷要教,就教李白杜甫的师傅写的古诗,很长很难的,大学生才学的。
宝宝讲,爷爷,我就要学最难的。
我倒满吃惊,这个小人,一点点大,人么矮杰杰,皮肤黑侧侧,眼睛晶亮,主意大得不得了。我就答应伊了,教伊读屈原的《离骚》。宝宝马上跟我讲,爷爷我们不要在这里,小人带我到另外一间小房间里,走进去,格只小赤佬,茶也给我泡好了,我倒被伊吓一跳。
“离骚读本”内页
“离骚读本”内页
乃么开始了。我认认真真准备了一本老好的册页,每堂课,教四句,教小人认字,读音,解释给伊听,还要拿《离骚》和屈原的背景,弄只故事讲给宝宝听。第一课是在闻道园上的,后来是每个礼拜六早上,宝宝的妈妈,送伊到我屋里来上课。
有趟上好课,我请宝宝母女下楼吃中饭,隔壁只台子上,是我楼上邻居,一对小兄妹,沪法混血儿,妹妹嘉函来跟我讲,阿好跟宝宝一道来学《离骚》?这对小兄妹,我满欢喜的,平日里走廊上遇见,小人举止很有教养,就答应她们了。我再准备了一本册页,给嘉函兄妹,一式一样,每堂课,给她们写好字,一字一句教。每堂课,总要上个三刻钟样子,两个小人,拿《离骚》背得清清爽爽。下了课,两个小人,皮是皮得来,在我屋里奔进奔出,摇椅上摇摇,拿我喷花的水壶,到处喷,钻到我的电脑房间里,看见台子上一幅欧洲带回来的水晶象棋,两个小人着国际象棋去了。我的房间里,有了这两个小人,终于有了天真,有了生命,有了活泼。一首《离骚》,我教了三年半,从两个皮小人,教到她们长大一点不太皮了,妹妹啊,我好像终于做了一桩满好的事情,除非有一天《离骚》,也要被打倒,我想想好想不太会吧。后来这几年我开画展,开幕式上一个保留节目,就是我这两个小弟子,十龄童小人,宝宝和嘉函,背诵《离骚》给大家听,妹妹啊,莺声滴沥背离骚,赞吗?其实这几年,妹妹我跟侬讲,我过得满不开心的,这种不开心,不是铜钿赚不到不开心,也不是科长做不到不开心,是这个社会,我有点挡不老,那种不开心,我失望来。教两个小人读《离骚》,是我这几年里,做得最最开心的一件事,我常常心里厢,倒满盼望礼拜六早一点到来,真的,妹妹。《离骚》是根橡皮筋,侬现在十岁,读读背背,交关有味道,侬以后到了九十岁,再读读背背,照样满有味道。人生么,像爬山,爬到哪一格,看见哪一格的风景,讲哪一格的话,妹妹侬讲对吗?
离骚读本内页
离骚读本内页,速写嘉函
屈原是个天真的男人,也是个神经病,相信了不应该相信的东西,让我满感动的,屈原弄到后来弄不下去了,只好投水去了。有一年,很早年了,黄永玉请我和女儿小奕去湘西凤凰白相,爬到一座偏僻兮兮的山坡上,往下看看,很清澈的一条江,江水里,浮着一头死去的小猪,我看了一歇,跟黄永玉讲,侬看侬看,屈原屈原。笑煞了。
《离骚》教完了,我开始教她们《古诗十九首》,《古诗十九首》满朴素,满古风,正是正得来,小人读读满好的。买了两本马茂源的书回来,一样准备了册页,写写,画画,讲讲。结果么,讲了一首,煞五(指新冠疫情)妖怪来了,断了六亲,没办法往来上课了。
“离骚读本”内页
“离骚读本”内页
宝宝这个小人,极聪明极聪明,学堂里老师教的清明时节雨纷纷,伊好拿了嘴巴里盘来盘去,颠三倒四,重新弄首唐诗出来,无法无天没规没矩异想天开,灵得不得了,想到这种小人,我不敢做事情了。
中午十二点半了,催春彦回家陪太后吃饭饭,春彦摸出枚小砚台塞给我,端砚,妹妹侬没文化,不肯写字,这个端砚么,小幽幽,侬摆了手边,当烟灰缸满好。妹妹,虽然婚姻没啥意思,侬男朋友还是要好好交去寻一个的,哪天侬嫁人,我油墩子哥哥,总归备份小小的嫁妆给侬的。
“离骚读本”内页
与春彦分手,也饿了,顺脚晃去雁荡路味香斋,吃碗麻酱拌面点饥。味香斋一点点大的国营店堂,与一对年轻恋人拼了一桌子食面。男孩子埋头吃了一筷子拌面,大声叹了一句,色宜色宜,跟女孩子讲,牛肉汤侬吃哦,我可以续碗的,我是这里的VIP。我听了暗笑不止,这个男孩子,比春彦还会讲话。过了一歇,跑堂阿姨送了一小碟炒辣酱浇头来,男孩子看看我,我摇手说不是我的,男孩子想了想,阿姨待我好来,送给我吃的。然后抬头瞄一眼坐在账台上收款的阿姨,阿姨朝伊点点头,男孩子开心了,真的是阿姨送给我吃的,拣了块小肉送到女孩子碗里,女孩子笑。男孩子讲,上个月,我来吃面,看见阿姨们戴的口罩太蹩脚了,看不过去,跑到车子里,去拿了一包口罩送给她们,N95的。
darling,上海小人们,吃面,背《离骚》,倒是真的生生不息。